一世業餘

圖:梁倩瑜圖:梁倩瑜

剛過凌晨,我聽到拍門聲。一打開門,他就說,行啦,夠鐘啦。夠鐘?夠鐘去死啦。我無問邊位,應該係死神駕到,但係我想練好首歌,就跟他求情,給我一點時間。

他入屋就一屁股坐在梳化上,我給他泡上一壼茉莉花茶。我跟他說我正在練習一首歌,我向他保證,不會耽誤他太多時間。

我最大嘅問題係拍子唔準,幾十歲人啦,死神都要來捉人,如果唔係成日甩拍,早就出大臺啦。自問聲底有職業水準,感情是我的强項,歌也會自己寫,詩壇薄有名氣,攞過獎。只是在拍子前後跌交。朋友都跟我說,放鬆點啦,其他人等運到,你總在等拍到,什麽聲情並茂都沒有了。忘記那件事啦。

那件事發生在我第一天上幼稚園,大概四歲。關於那天,我只記得兩件事,其一是家姐抱著我入學校,我就喊到拆天。那是簡陋的舊樓樓房,用黑板間開一個兩個就是班房。當天應該全校都知有一個新生。第二件事就是那件事。放學前的一節是音樂堂,十幾個細路一人分得一個樂器,是一個合奏項目。老師給我一個三角鈴,叫我聽著鋼琴數對拍子就敲一下,然後又敲一下,然後又敲一下 。她給我試了兩次,就把我安排在前排最右手面的位置。四歲的孩子,第一天上課,喊了半天,懂什麼拍子呢。於是愈叮就愈驚,一是亂敲,一是呆瓜那樣站著,老師就把我送回座位。自此這個拍子就跟足我一世。

他聽完一臉同情,拍拍我膊頭說,拍子這回事,是需要耐性的。他的體貼、我有點感動,也跟他說,請你也要有點耐性。我就開始練習,他很快就睡著。醒來的時候,他說時間太晚了,遲些再來過。

我努力練習,我答應過他,他也知道我不是在拖延時間。我索性給他配了門匙,反正他說他喜歡我張梳化,每次來到,也老實不客氣,自己沖壼茉莉花茶,慢慢嘆。他似乎樂於到訪,亦不介意我錯完再錯。我留意到他坐在燈光中暫生暖意,這個死人竟然長出影子。

後來他再沒瞓著過,他甚至跟我一起唱,看得出他喜歡我寫的歌。有次他說我的歌叫他傷感莫名。其實我真的喜歡自己的歌,一如卜.戴倫所說,「我是一名詩人,我知」。他竟然知道下一句,搭上嘴,「希望不要浪費那才情」。

 

I am a poet and I know it

hope I don’t blow it

 

跟著的日子他多次勸我開演唱會,你的詩你的歌應該有更多人聽到,他說;我說我遠沒到那水平啊,他說不用怕不用怕,我撑你我撑你。我真的更努力去練習,他真的一路伴著我。我察覺到,他的影子愈長愈大,簡直就像一個活人那樣。

演唱會當然只有小貓三丶四隻,但場上放了那張梳化,我還聞到茉莉花茶的清香。我覺得自己唱得很好呀,主要是聲音和節奏充滿情感的力量。他說過的一句話,不斷縈繞心頭:沒有什麼可怕呀,死亡也給你打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