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劇場的觀看之道

我想先從二〇〇七年在台灣應用劇場發展中心參與社區劇場推廣計畫,一個印象深刻的時刻說起。那時候我們跑了八個多月的計劃,在北、南各有一場五個社區的展演。北區展演時,觀眾裡有幾個年輕學生,我忘了是哪間學校的戲劇系,成果展到一半的時候他們離席,走過我身邊時剛好聽到他們說:「這哪是劇場啊!」那時候我滿shock的,社區劇場對於戲劇本科的人,界線這麼清楚,往後實踐時我常一直在想,到底什麼「是」劇場?

我做的是廣義的社區(community)劇場,跟一群有共同背景、類似處境的人工作。我會從“why”開始,先跟組織者討論為什麼要做社區劇場,了解現實條件,確認工作目標;之後思考“how”,要用什麼工作模式促成目標;接著進入“what”,也就是要設計哪些具體活動。我們的“why”通常不是為了做一個藝術性的展演,而是如何培力、凝聚參與者,或是探索某項議題,後續所有工作都要一再回來對應目標。

高雄左營,果貿社區的社區劇場。(2019) 圖片提供:曾靖雯

近期有一個以地方為名的劇場作品,一篇劇評讚美在地居民演員的肢體展演技巧很好。裡面有三位演員是我工作過的社區劇團夥伴,我邀他們在某一次團練時跟大家分享參與這次演出的感受,結果發現他們並不知道當時自己執行的身體動作是什麼意思,排練過程是導演給題目,讓他們嘗試即興,導演從中抽取出一些元素,拼組成正式演出。他們雖然對自己在做什麼不明不白,但那些具有集體性和儀式感的設計,讓大家做得很感動,覺得自己達到史無前例的使用身體方式,經驗到從未有過的藝術性舞台氛圍。演出結束後導演並沒有跟演員分享他怎麼透過這些編排,跟他認為的在地產生連結;另外他們提到會畏懼導演的專業權威,比較是專心當一個執行導演意念的演員。核對之後,他們說知道自己在社區劇場跟在小劇場裡的樣子不一樣,也清楚兩種不同目的的劇場有不同的遊戲規則。由於他們兩邊穿梭自得,我覺得那就OK呀。

談社區劇場好像也不能只看參與的人是不是社區民眾,我自己比較看組織者跟參與者的權力關係,這是社區劇場一個很重要的節點。組織者包括兩個,一個是在課堂上直接跟成員工作的人,一個是撐起整個工作計劃的人。

高雄旗山,學童工作坊(2020)。 圖片提供:曾靖雯

很多劇評先從最後的演出來看,我不是說這不重要,可是我比較在意裡頭的權力關係。一個例子是今年我在某社福中心給小朋友上課,成果發表當天現場一片混亂,第一組表演時,第二組小朋友在旁邊不專心或很緊張,第二組上場的時候,第一組在旁邊趴趴走;但他們在大人面前很自由,並且勇於在家長面前演出對生活的真實感受及期待。相較之下,社工說去年請來的表演老師指令性強,安排的任務進程明確,最後產出的演出既乾淨又有秩序,成果看起來很棒,但是看到的是小朋友在過程中的緊繃,也沒有因此更知道怎麼表達自己,聽起來是在劇場活動裡重新複製了被權威壓抑的現實日常。

社區劇場會面對很多須妥協的時刻,檯面上的展演常常反映檯面下捨棄的、跟沒有捨棄掉的事。例如:如果成員一直做不來我建議的動作,我不會硬是要他執行到位,而是協調其他可能,因為做出精準的漂亮畫面不是做社區劇場的首要核心目標,確認他們能在台上自在可能才是。

另外,私下的權力關係雖然不容易在台上被看見,卻還是會在台上露出蛛絲馬跡,讓我們看見演出前的發展過程。我曾經看一群新住民姊妹的演出,她們等待開場的時候很緊張,上台後明顯還在記走位,台詞也講得斷斷續續,導演坐在旁邊,拿著一疊劇本從頭到尾幫她們提詞。後來側面得知導演之前太忙,沒辦法更早開始跟姊妹上課,在時間這麼有限,且姊妹們對上台很陌生的情況下,導演卻還是選擇用他個人習慣、但姊妹們很卡的「寫好台詞、照劇本演」的工作方法,沒去摸索更適合她們初次演出的方式,讓她們更自在,這讓我很生氣。導演甚至一開場就說,姊妹們的中文不太好喔,請大家多多包涵,我覺得語言的現實差異並不需要特別指稱出來,這種說法隱藏了某種預設的位置判準。

還有一次,我去一個常拿到社區劇場補助經費的知名社區帶課,看見居民都很疲憊,私下聽她們抱怨才知道,她們這批人過去幾年一直被動員出來參加各種社區劇場課,甚至一個禮拜有兩晚要出來參加不同社區劇場老師的課,為不同計畫發展不同的演出成果。這樣的操作並沒有實質推進民眾的公共參與,雖然從最後演出成果來看,會以為這個社區有高度認同感、凝聚力,而且在舞台上有風采,但是我們看不見過程中的徒勞、耗損與再製的權力關係,里長為了收獲建設成果就不斷申請計劃,忽略居民們的真實需求,而居民一直服從里長而不敢發聲。

在社會參與式的當代藝術中,多是以藝術家的名義提出一個理念,調度參與者進入一個被設計過的機制而成為一個作品;應用劇場的工作者們的確通常把自己放得很後面,主要是在旁邊促進成員共同前進。我沒有想過自己是「作者」,而是定位為「促進者」。我做這個工作的“why”是想讓人在現實處境中找到更自由、更勇敢自我發聲的方式,增進覺察、選擇及負責的意識。但是社區劇場不代表民眾就是單一絕對主體,要被無條件護著,儘管種種對外談論看起來都是以他們為主體沒錯,但是中間有更多劇場工作者與成員之間的權衡折衷、討論說服、挑戰及衝突,很難被描述,所以比較少出現在論述中。總之我覺得社區劇場真的很難只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