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劇場是一種愛好,而非一份工作——幾位業餘劇人的故事

陳世平與劉婉薇同為曉角劇社成員。攝影:許斌陳世平與劉婉薇同為曉角劇社成員。

有時,我會懷念以前的看戲日子:單單只為文案上一句說話、一張劇照,為了滿足內心的好奇,決定走進黑盒子裡、坐在紅色絲絨椅子上、行在街頭中、走入街市、博物館、社區中心、尚未拆卸的青洲木屋區,不帶著前設、不背負任何事後的工作壓力,就是花上一兩個小時,與所有演員、與這個演出共渡一段時光。

當喜好變成職業,我不曉得事情到底是更純粹,還是更複雜。「澳門過去一直都以業餘劇社為主⋯⋯」這句說話,早在踏入千禧年後已不適用。自二〇〇七年的「戲劇夢飛翔」義演後,一批又一批年輕的劇場愛好者選擇以此為志,前往鄰近地區修讀劇場相關專業,畢業後陸續回流;澳門劇場文化學會進行劇場行政人員招聘及培訓;以及二〇〇七年起,當時民政總署主辦的「澳門藝穗節」(二〇〇九年改名為「澳門城市藝穗節」)開始由民間團體承辦,這些都提供了不少實作機會予民間的策劃及執行人員,令劇界有了相關工作者的儲備。[1]詳見莫兆忠:〈劇刊作為一種文化空間──《劇場.閱讀》十年記〉,《劇場.閱讀》十周年特刊,2017年12月。全文同時刊於網上版:https://bit.ly/2V7q5A0

這條道路行到今天,有人奮力追逐理想,又要為生計苦惱;也有人選擇在旁觀看,以自己最能接受的狀態參與介入。他們都共同築起了「澳門戲劇界」這張網,戲劇對他們的意義,也截然不同。

曉角話劇研進社:見證業餘到職業化的過渡

「曉角」剛迎來了他們的四十五周年,如此有耐力而持續活躍的劇團,在澳門並不多見。幾十年來,人員來來去去,大鳥(許國權)、世平(陳世平)與婉薇(劉婉薇),各自於八十年代加入直至今天,見證整個發展浪潮。「那時候是另一種蓬勃。」婉薇憶述,那時候一年約五至六個演出,演員基本上都是社員,不少人排完一齣就直接跳去下一個演出的排練。那時候的活躍劇團尚有澳門戲劇社、海燕劇藝社等,而「曉角」專門做本地創作、以燈光分場的新劇場風格、開始公開售票等,都是外界批評的點,卻也令他們當年作為開創性劇團的形象更形突出。

在八九十年代的澳門,戲劇只是工餘愛好,談不上全職發展。 圖片提供:許國權

那些年要加入劇團,除了繳交會費外,每人都要上一次演員訓練班,由社內較資深的成員擔任導師,教理論、身段、舞台化妝等。這種團內自給自足式的培訓,在演藝學院一九八九年成立之後,已經逐漸退場。當年澳門尚未建立資助制度,搞演出的製作費,一是入信至東方基金會或文化司署(文化局前身),另一收入來源則是與澳門電台合作搞廣播劇,最後做了一千一百集,不少人因為廣播劇需慕名入社,也為社員提供十分好的訓練機會。

大鳥自八十年代加入曉角劇社,見證劇社以至澳門戲劇界的發展。 圖片提供:許國權

「業餘」不等於柴娃娃,他們一樣認真一台戲,每天下班就排到半夜的日子,是青春熱血的印記。踏入九十年代,特別是回歸之前,社會氣氛開始改變。大鳥說:「首先是社會變,以前大家好齊心,一群人走在一起,其實大家都冇咩好做,好單一,夜晚又冇咩活動。以前大家都沒什麼錢,欲望不是太強,做些自己開心的事就好。」直至回歸前約一九九六年左右,政府推出「赴葡就讀計劃」,社會上「增值自己」的氣氛開始瀰漫,大家覺得要「有嘢揸手」(需要持有一些能力的認證)。對他們三人來說,各自有份工作在手,又要負擔家裡,「全職」根本不是選項;大鳥曾有考香港全職劇團演員的機會,「當時沒有全職概念,根本沒所謂抉不抉擇。我現在都會想,為何當時我叫了別人去,自己又不去?其實那時只不過是撞了自己的綵排期。如果當時導演知道我去考演員,一定會叫我去。」後期加入的年輕一輩,可能中學時期已有參與,想在此行業發展就自然希望掌握多些知識,剛讀完書家裡又還可以支持一下,沒有生活、家庭的壓力,自然比較容易踏上全職的道路。

年輕不是絕對,也有年輕一輩的戲劇人選擇業餘參與。容卡達自中學時代接觸戲劇,大學畢業後因緣際會結識了推動群眾劇場、對後輩十分提攜的周樹利(周sir),二〇〇六年起在澳門藝穗會擔任義工至今,一開始從後台搬景開始,慢慢接觸更多,導演、演員、舞台監督等崗位都有涉獵。由於藝穗會以推動群眾劇場為主軸,演員與觀眾都非所謂的主流觀眾或劇場人,而是以銀髮族為主,他們對戲劇、對表演有另一套看法,這些也反過來讓卡達對於戲劇有不同體會。

卡達在藝穗會的工作,除了為演員導戲外,自己也會參演。 圖片提供:容卡達

「職業劇場的朋友不會選擇去看藝穗會的戲,可能覺得藝術性不夠,或演出帶不到什麼給他們,因為他們已有一定水平。但周sir常強調,要從根基打起,要民眾有機會接觸。如果藝穗會不做,除了一些服務機構個別有做之外,澳門就沒有人做了。每個人都應該要有表達的機會,話劇能給人的變化、精神層面的改變,有它的存在價值,應該給予機會平台。」長久下來,卡達與這批演員產生了溝通默契,他除了跟長者們排戲外,每次演出都會成為演員之一,又或替補某些未能出席演出的角色,機動性很強,隨時補位。與長者的合作也令他享受其中,每年都甘願花上年假與長者們一起到不同場地做巡迴。

業餘與職業的差別,在於時間

業餘與職業最現實的其中一個差別,是排戲時間。上班族必須要排晚上,如果團隊裡有較多自由工作者,大家的排戲時間就未必能互相配合。為了方便工作,全職的機會自然較多。但非全職演員豐厚的人生歷練,也令演員產生不一樣的質地。婉薇從加入曉角之初就無法放下工作,直至幾年前在台灣與身體氣象館排《長夜漫漫路迢迢》時,才親身體會了全職演員的幸福。但從旁觀察下來,全職演員很多時也有可能為了生計,同時會接幾個戲或其他工作,在劇場中的狀態是否更純粹,又是另一個問題。久而久之,全職與非全職間,出現明顯斷層。曉角每年幾乎都有一台大型演出,由資深社員與年輕一輩同台演出,對大鳥來說,這也是一個讓新觀眾認識舊面孔的重要機會。「全職有全職的圈子,曉角自己都要推Long Run,市場上一就是全職,不然就是很年輕的演員,其他演員就沒人找。我們這些(資深社員),可能沒接受過全職訓練,靠的就是人生閱歷和操練,也沒有機會在觀眾面前展露。只要有一個機會,就可令人們尚記得這位演員。」

劉婉薇參與王墨林導演的《長夜漫漫路迢迢》演出。 攝影︰許斌

卡達過去也曾參與在主流劇場中,讀過演藝學院戲劇學校的短期課程,接受香港導師的嚴格訓練,覺得自己與其他同學的差距很大;加上有段時間,他的工作需經常加班,根本沒有空間參與需花長時間排戲的製作。他也試過在排戲時間上,未能配合到其他演員,能力上又認為自己與導演期望有落差,慢慢就只做能力範圍內可以完成得好的工作。這一重對自己的認識,也讓他確認自己不會走上全職道路。「戲劇對我是一種興趣,我又不是天才型的演員,我是靠很多人給我機會,讓我慢慢地提升,我不是那種一上台就會發光的演員。如果將興趣變成「搵食」(謀生工具),事情就不一樣了。我想如果是興趣的話,事情會走得長遠些。如果讓我搵食的東西搵唔到食,我會唔會返唔到轉頭?(如果這個職業不能維生,我會不會無法回頭?)我性格也不是一個冒險的人,比較規矩,我覺得現在的方式比較適合我。」因為興趣行先,一談到錢,他都比較小心處理。「以做街show(街頭演出)為例,因為都是有收錢的,我自己本身又不太計較錢,但我會擔心自己會不會搶了別人飯碗,因為我肯義務或低價做而產生誤會,令好事變壞事,這些我都會盡量避免,我希望把賺錢的機會留給職業劇場人。」

卡達與朋友成立「手藝工作室」,進行劇場視形傳譯。 圖片提供:容卡達

當戲劇單純是興趣、是他在工作外的調劑,除了藝穗會,他也曾參加一人一故事劇場,加上懂手語,他跟志同道合的朋友組成「手藝工作室」,擔當劇場視形傳譯員,為演出提供手語翻譯,照顧另一群觀眾的需要。大鳥也心有所感,當行業變得專業化,分工越來越仔細,每個人都有專屬的崗位,也就好好地完成了各自負責的部份。比起以前,大家那種同心協力、「土法煉鋼」般完成一些不可能的任務,有欠缺的就一起來想辦法,連搬景、拆景都一大群人一起來。「單純的快樂」,他用這五個字,道出了職業與業餘間那條隱約的界線。

注釋
1 詳見莫兆忠:〈劇刊作為一種文化空間──《劇場.閱讀》十年記〉,《劇場.閱讀》十周年特刊,2017年12月。全文同時刊於網上版:https://bit.ly/2V7q5A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