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失憶、失敗、消失—「什麼城市?什麼藝術節?」專題講座(下)

「小孩帶你去散步」計畫:《舞陣漫步》。攝影︰ Ken Photography「小孩帶你去散步」計畫:《舞陣漫步》。

城市的失憶症

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其中一段是這樣寫的:

「每座城市都從與它相對立的荒漠裡獲得形貌;趕駱駝者和水手所看見的狄斯比那——兩種荒漠之間的邊界城市——也是如此。」

卡爾維諾描寫了一座一邊靠海,一邊靠沙漠的城市,從沙漠來的人看到的風景是海,從大海航向城市的人看見的卻是沙漠。這寓言很有意思,相信澳門朋友感受一定很深刻:站在填海區往老城區看,對比從老城區看向賭城區,不就恰巧在這場景嗎?兩邊都是荒漠,但都不是城市的全貌。唯有相互對立起來,才能看見城市折射出的虛空的歷史空間。

當官方藝術節提出某個描繪城市的主題,其實很容易陷入鞏固文化治理的刻版印象,城市的文化形象反而被凝固和單一化;因為受到官方樣板的制約,就像台灣人提到台南,想到的就是甜和府城的歷史。而我曾在大武壠的部落聽過一個故事:日殖時期,部落的人在糖廠工作,每天都聞到甜味,但從沒吃到糖。一次空襲,糖廠被炸了,糖全部融到水渠裡,整個聚落歡喜鼓舞,都到水渠裡撈糖水。

如果藝術節只順應官方豎立的歷史象徵,而忽略了這個版本的故事,我們就會流失這個檔案或故事的聲音,城市的某個肌理便被排除在外;在官方的文化想像下,進入了集體失憶。所以當策展進入城市藝術節,我們便要面對集體的失憶。在失憶的對立面,找到另一座廢墟,透過藝術節和創作者的眼睛,看見城市的另一個面向。

同時,我們談論城市藝術節時,常常被西方的典範侷限,但我們真的可以西方作為模仿對象,在亞洲複製城市藝術節嗎?或者說,我們都以藝術節來面對城市,但可以用同一套邏輯,同一套知識來運轉嗎?

亞洲的城市藝術節

歐洲有些藝術節是在爭取休閒和假日意識的訴求下產生的,但回到亞洲的城市情景,我們很少有勞動與閒暇之間的思考辯證吧。而作為官方藝術節,它的定義與責任落在哪裡呢?我條列了幾點不論是在官方委託或獨立的小型藝術節時,我過去經驗中多少會處理到、也還在持續思考的面向:

– 新型態美學與藝術語彙實驗

– 開發觀眾族群

– 在地政治與資源分配

– 城鄉邊界的挪動操演

– 複數的故事版本

– 感官地理的部署

以以上的概念觀察現行的城市藝術節,其實有很多需要切入批判的面向。例如「開發觀眾族群」是所有藝術節都想做的事吧,但像「臺南藝術節」第一屆辦理時,是因為縣市合併後透過文化活動的大臺南宣示,時任市長賴清德喊出藝術節的目的是「吸引更多人來觀光及投資,讓更多人來臺南居住」,聽到這裡,各位會很狐疑吧,藝術節怎麼會是做為置產的誘因呢?但官方計畫的是透過文化行銷城市,背後的意識形態是城市開發。

從90年代到現在,官方還是從資本跟市場、社群媒體上的能見度、活動力的角度期待藝術節,而非創造一個聚焦問題來創作、交流和討論的機會。不諱言,我在「臺南藝術節」遇到的其中一個狀況,是跟官方彼此對焦與協商要透過藝術節表達什麼,而我在策展中又有多少彈性和空間、可以帶入問題意識,面對與刺激生態,而非總是以績效為考量。然而,對官方來說,過去藝術節因為地方沒有常態補助,而成為在地團隊雨露均霑的機會。它反映當地沒有足夠的機制發展常態的表演藝術文化,只能以一年一次的藝術節作為補償,又或以藝術節作為文化治理的宣示。這時問題又來了,城市的文化是在什麼基礎發展出來的?

如果官方沒有足夠的文化治理想像和長遠的視野,藝術節則始終都處在亡羊補牢的狀態,只能把敘事跟問題藏在某些作品、細節跟空間中。這是非常棘手的問題,城市沒有發展文明的視野,策展也只能是塊狀的游擊,終究朝向一種失敗。

 

不同的立場和書寫方式,可以幫助我們重新思考我們跟社群和地方的關係。
不同的立場和書寫方式,可以幫助我們重新思考我們跟社群和地方的關係。 攝影︰ Ken Photography

# 複數的故事版本

城市到底是否需要藝術節?這就變得非常弔詭,也是為什麼我用「失敗」作為關鍵字,不論有沒有策展或藝術節,藝術創作也應該能開啟某些與痛共存的可能,連結臨時社群,創造共享的場域,甚至有美學的開創。然而,這種失敗意識於我而言是重要的,在機構內外的擾動和游擊,是否能以此意識持續發現問題與陷阱,及其未完成。

藝術節若作為實驗和脈絡的展演場域,便有與「誰」、「何地」連線的歷史辯證,以此標出全球化下的位置和地方自身的殊異,及移動和邊界的問題。也有責任把同一城市中,不同的說故事的人帶出來,讓他們說出小寫的歷史,讓我們感受與聆聽複數的存在。像是「臺南藝術節」,過去的資源分配和表演大部分集中在府城區,正因為如此,我們要去的是非中心的、非府城區的地方(我不願稱它們為偏鄉,因為對住在那裡的人來說,那裡就是他們的「中心」),那是在策展上特別想要「去中心化」的意圖。我想分享去年做「小孩帶你去散步」這計畫的一個經驗。

台南沿海的安南區青草國小所在地沒有山,孩子們卻說放學後很喜歡去後山玩,我們就很疑惑,不都是漁塭、田地嗎?後來才知道他們說的後山是一座堤防,那是村落最高的地方,這就是村落的秘密地理學。在不同特性的地域生活的不同感受,直接影響命名、描繪自然與鄉野傳說的敘事方式。不同的立場和書寫方式,可以幫助我們重新思考我們跟社群和地方的關係。或許未來在一座漢人的廟前,我們可以看見它曾經是西拉雅的傳統領域,在隱沒的地理關係中,這裡藏著某個族群的歷史記憶。在藝術節中呈現城市的多元視角,這是策展照料和療癒的過程,我們不見得能改變,但至少能看見、指出正在發生的腫瘤和病痛。

Pulima藝術節《裹山》策展計畫,策展人林介文。
Pulima藝術節《裹山》策展計畫,策展人林介文。 攝影︰周伶芝

# 消失

最後一個關鍵字是消失,這也是策展失敗的原因,所有東西都在均質化地消失。之前讀了吳音寧所著的《江湖在哪裡?》,對台灣農業跟冷戰時全球部署的關係才有更進一步的認識,台灣因產業轉變和開發在地貌上的劇烈改變。我的原住民朋友也曾說,「部落」早就不存在了。他正視了某個斷裂的敘事,以及不斷遷徙離散的過程。我們在說的部落,其實早經過不斷的變異。因此最後我想介紹兩個策展計畫:冉而山劇場的「國際行為藝術節」,和Pulima藝術節中由林介文所策展的《裹山》,來談消失中變動的邊界。

藝術節中的城市概念和觀看是否有可能突破目前制式化的語境,如果城市的擴張影響至山林海岸,如列斐伏爾論及當代的現實問題在於,整個世界都朝向都市社會的終極景觀邁進,進行包圍和填補的工程,則都市化再造的自然將取代真實的自然。那麼這兩個策展計畫,正是以全球南方的角度去回應現代化過程中所承受的劇變,在自然、部落和城市之間,測量邊界,進行移動操演的另類思考。透過工殤、手工、編織、儀式性等身體,表現重新定義的省思,甚至是如礦區裡山受到開挖的身體,也透過社群聚落的連線組合與協作,以織布溫柔地包裹山累累的傷痕。策展在此成為一次身體倖存方案的研擬和實踐。

面對消失的處境,談到城市藝術節,或許該談的不是何種城市,而是與共,而是在終極景觀裡的當代幽靈和荒地想像。如何重新賦予它們聲音和身體,聯繫與擴大其背後深刻的文化意義,有機會在那些視線之外、隱蔽、消失的空間裡能再多停留一些,甚至是尋找聯繫與重新建構非人類中心的歷史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