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過節

圖:范世康圖:范世康圖:范世康

阿令在床上伸展了一刻,鴿子才來,啄啄啄敲打窗玻璃。他起來走過去,先隔著玻璃打個招呼,才推開窗門讓牠跳進來。他去弄早餐,鴿子在室內窗沿踱步停下踱步,隱隱透露牠的咕咕,阿令聽著。他把早餐放在窗邊的茶几,几上也放了些雀粟,一碗水,給這個相熟了的不速之客。

房子是朋友的,他倉卒間要離開這城市,知道阿令要找一個地方靜下來,寫一個靜靜的故事,就把門匙交給他。寫一個靜靜的故事,因心裏翻騰。在亂世寫一個靜靜的故事,是必要的,但怎樣寫呢,你不能推開亂世,就翻開一個靜靜的世界,怎樣拈量其他人的傷痛和包紮?他其實沒有頭緒。搬進來兩、三個星期,他在鍵盤上寫了又棄掉,寫了又棄掉,直到他感到好像鴿子有點什麼要告訴他。

鴿子早在他入住後幾天就到訪了。天濛光就在窗外 啄、啄、啄、啄,在玻璃上敲出密碼般的聲音。初時阿令只覺心煩,過去想把牠趕走,牠卻賴著。當阿令打開窗,牠還跳了進來,幸好未在室內亂竄,阿令就由牠,慢慢就習慣了,甚至不久後,開始在半醒未醒間,期待那些啄啄啄敲打窗玻璃的聲音。

他開始覺得那些啄啄啄、咕咕咕,是鴿子跟他說話。說什麼呢?他開玩笑般問那朋友,朋友卻認真地覆郵,「重要的不是牠說什麼,重要是你聽到什麼」。朋友說他聽到他必須要離開,因為他一直說過的話,關於城市的一些節日,如何被逐一奪走。

城市的月曆,有好些黑洞。例如某星期一後,只有一個黑洞,就是星期三;或者星期四,第二天就是星期六,等等、等等。那些日子原是屬於市民的節日,阿令友人早在宣揚了這訊息,歷史說明,沒有當權者會容忍屬於人民自己的節日。如果曾經容忍過,只是羅網還未盡張。朋友預料到會被指創立「節日黨」被捕,匆匆出走。

阿令第一次聽到的,是這幾句:失眠的時候/想起拖鞋/好不好落床/找它相伴⋯⋯寫完就笑了。有點摸不著頭腦,但又很真實。他望向窗沿,鴿子也望著他,咕咕兩聲,靜下來;他突然想起一些什麼,找來一張明信片,把文字抄在上面,把它放在鴿子旁,他一定是聯想到,飛鴿傳書。

他回到鍵盤前,細心聆聽,很快就進入狀態,敲下:沿途遇上世界/跌跌碰碰/找不到字詞/描述傷痛/只好記著一些日子⋯⋯差不多本能地,又抄落一張明信片,拿到窗沿,放在鴿子旁。回到鍵盤前,他聽不見鴿子的聲音,望過去,鴿子不見了,連同第一張明信片。

阿令每天就這樣寫著。有時依著鴿子的聲音,有時依著白鴿帶回來的其他人的明信片,聽著不知是誰的聲音,他很珍惜那些聲音,好好保存,例如:把一句要說的話/收起來/讓它孤單一下/又收起一句/又收起一句/它們就熱鬧起來//聽著/略有所得⋯⋯

鴿子就是這樣,來回往返,把阿令寫的帶出去,把別人寫的帶回來,好像大家一起,寫一個在這個城市生活的不同的片段。

鴿子帶回來的明信片,是不同人寫的,筆跡和語氣看出,但都是安靜的,即使哀傷、憤怒:外面/那麼多破損的手/折斷的足/大家忍受著傷痛/替他們包紥/受傷的心⋯⋯「打開」是一個叫我閉目的字詞/有時有聲/有時寂靜/黎明的街道/傳來幾聲輕輕的咳嗽⋯⋯聽說/夢不是在夢裏/它在法院外排籌的隊伍/交換的眼神/借來的披肩/等一陣我要去買餸/明天飲豬肉湯⋯⋯

朋友恭喜阿令,找到那靜靜的故事的踪影。

對呀,而且不是由我一個人去寫。

因為大家沒有忘記。我們不是說過,遺忘是最大的失敗?

對呀,那天我們又帶著白花出門,在獸前走來走去。

我很喜歡上次那一段,關於節日的衣飾、花朵、音樂、打招呼的手勢、淚水和笑容,一聲在街頭的低吟,在街尾萬人和應。

對呀,都在靜靜行進。

獸不是要我們噤聲?最初是某些節日,然後是每一日。

對呀,現在每一日我們也在過節。在上學下班之間,在買餸和煮飯之間,在愛和失戀之間,在禁制和反抗之間。

在霧中,是沒法撥走霧,只好走著。

對呀,走出霧,見到光。我們的節日屬於光。

鴿子在窗沿思索,梳整翅膀的羽毛。